夏仪想起爸爸时,画面总是来自一个孩子仰望的视角。
在这个视角里,爸爸有一层青青的胡茬,高大健壮又很爽朗,时常会发出中气十足的笑声。他喜欢让夏仪挂在自己的胳膊上,轻松地把她举起来转圈,笑着问她好不好玩。
夏仪爸爸的胳膊很有力气,听说爸爸小时候身体不好,奶奶就让他去学拳击锻炼身体,他渐渐变得强壮起来,再没生过什么病。因为这个缘故,他从小就开始教夏仪一些格斗技巧,让她锻炼身体兼防身。
——爸爸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,你要学会保护自己。要是有人打你,你一定要打回去,不要让他们以为你好欺负!
那时候爸爸一边纠正着她的动作,一边严肃道。
夏仪有时候会看见爸爸偷偷抱着电脑看格斗比赛,被她发现之后爸爸就说着“嘘”,然后到处张望看妈妈在哪里。
“这是什么啊?”她问一脸慌张的爸爸。
爸爸合上电脑,小声说:“pride格斗赛……你别看这些。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?”
“妈妈不喜欢你看这些比赛吗?”
“是啊。”爸爸弯腰,眨眨眼睛道:“我们家最重要的事情,就是让妈妈开心,对不对?”
爸爸总是说妈妈就是家里的头等大事,不能惹妈妈生气。于是夏仪点点头,说:“对。”
那时候她的爸爸就像个大男孩一样开朗,然而从某天开始,他身上的开朗和阳光渐渐黯淡下去。他变得越来越忙碌,时常眉头紧锁着抽烟,像是一根越崩越紧的弦,直到警察找上门的那天,所有的一切轰然倒塌。
法庭上的爸爸胡子拉碴,神色颓丧,夏仪觉得那个人很陌生,仿佛只是同一个躯体的不同的人。
夏仪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犯罪入狱。
就像若干年后,她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突然死亡一样。
她和奶奶看过了监控录像,也看到了父亲的尸体。监控清晰地记录了父亲突然发病的过程,父亲的尸体上也没有什么伤痕,只是脸上还留着痛苦的神情。
她想起每次来探望父亲时,他的气色总是不好,满怀内疚和颓丧,不停地叹气,整个人因浮肿显得虚胖。
悔恨和失落真的会压垮一个人吗?她那记忆里高大强壮,好像永远不会示弱的父亲也会倒下。
夏仪抱着骨灰盒,挨着夏奶奶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,司机差点没让她们上车,聂清舟求了司机半天他才松口。车上的人都躲着他们,坐得远远的。
夏仪低头看着怀里黄布包裹的盒子,很难想象一个那么高大的人就剩下这么点灰,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。
父亲失去了未来,失去了骄傲,于是放弃他的妻子,放弃他的儿子。最后放弃了自己。
她知道父亲这些年很愧疚,但是她没有怪过他。父亲顺风顺水时,她也有最好的衣服和玩具,被他宠爱着;父亲跌落谷底,他受苦,那么她自然也会辛苦一些。
所谓家人,不就是这样吗?
等父亲回来,一切又会好起来的。
她早已经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,所有欺负她、欺负小延的人,她都打回去了。所有背后指点她的人,她都没有理会。
她放妈妈去了更好的地方,妈妈现在也过得很开心。
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,完成了父亲的嘱托。
然而那个嘱托她的人没有回来。
夏奶奶哭到虚脱,夏仪却一直都没有哭。她只是沉默不语地和聂清舟一起搀着夏奶奶,从公交站一路慢慢地扶着奶奶走回小卖部,让奶奶躺在床上休息。等到夏奶奶终于体力不支睡着的时候,夏仪给她掖掖被子,抱着骨灰盒走出房间,把它放在家里仅有的一张小书桌上。
书桌是橡木色的面板,桌上很干净,就孤零零地放着这个被黄布包裹的盒子。
聂清舟安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那个盒子。
夏仪低声说:“好轻啊。”
以前爸爸一只胳膊就能把她吊起来转圈。
他怎么会变成了这么轻的,她一只手就能端起来的一点灰呢?
聂清舟转过身,伸手把夏仪拉过来,然后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,轻声说:“哭吧,哭吧夏仪。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不用那么坚强也没关系。”
这句话就像是在满水的堤坝上凿开了一个口。
夏仪愣了愣,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,她揪紧了聂清舟的衣襟,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,慢慢矮下去,蜷缩起身体。
聂清舟跟着她蹲下来,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,感觉到泪水濡湿了他的胸口。夏仪全身颤抖,发出非常轻微的,压抑的哭声。
她总以为是她不通人情,太过冷漠。
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,你只是太坚强了,不用这么坚强也没关系。
夏仪爸爸的去世给了夏奶奶极大的打击,将他安葬后夏奶奶一直精神萎靡,连记忆都开始混乱起来。
她总是起得很早,天还没亮就坐在小卖部前的椅子上发呆,看到有人来就问有没有见到她儿子,她儿子跑出去玩了一直没回来,她很担心。
夏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她的丈夫和一儿一女都煤气中毒死了,她就剩这么一个儿子,要是弄丢了可怎么办。
邻居们先是觉得她怪异,听说夏仪父亲去世的事情之后就不胜唏嘘。有人哄她道:“你儿子在虞平做大生意呢,将来挣钱养你。”
夏奶奶不由得变得迷茫,等夏仪跑出来看她的时候,她困惑一阵就反应过来,惊诧道:“夏夏!你怎么在这里?你妈妈呢?没有送你上学吗?”
夏仪站在夏奶奶面前,欲言又止。最后她只是蹲下来说道:“今天放假,我来看你了。”
夏奶奶的记忆有时候停留在夏仪爸爸的童年,有时候又跳到夏仪的小学时代。夏仪爸爸入狱和死亡这一段时间的事情变成了一片空白。她像个孩子似的,想起什么是什么,想到要做的事就急着去干。
夏仪不得不请假在家照顾奶奶,聂清舟也紧跟着请假,天天和她一起在夏家看着夏奶奶。
夜里夏仪把夏奶奶哄睡着,小声对聂清舟说:“你回去上学吧,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,你请这么长时间的假会影响学习。”
“我高一也是自学,你不用担心我。夏奶奶把我当孙子看,我照顾她也是理所应当的。”
夏仪这样一个从来不说谎,也不会哄人的人,现在天天都要配合着夏奶奶说谎,哄着她。聂清舟看着很心疼。
除此以外他还有更深的忧虑。
之前他就感到疑惑,夏仪为什么会在高二下学期期末出国?夏奶奶和她爸爸都还在这里,以夏仪的个性,不可能抛下他们跟蒋媛媛走。
自从得知夏叔叔的死讯开始,所有线索就渐渐清晰起来。聂清舟蓦然发现很可能不是她抛下了他们,而是他们抛下了她。
种种猜测让他胆战心惊,他看着小孩子一样的夏奶奶,真诚地希望是自己的猜测出错了。
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改变什么,除了尽力而为之外别无他法。
聂清舟和夏仪轮换着照顾夏奶奶,确保她身边时刻有人盯着。夏奶奶现在已经不认识聂清舟了,偶尔还会看着聂清舟喊出夏延的名字,聂清舟和夏仪都顺着她。
她有时候欢欣地说起自己的丈夫、自己做的裙子,有时候又愤怒地说起小延的病、蒋媛媛的不负责任。
夏仪小心地提到父亲入狱的事情,夏奶奶立刻反应激烈,说夏仪骗她。这个时候她连夏仪都认不得了,只觉得面前是一个诋毁她儿子的陌生人,甚至挥起手使劲打夏仪。
聂清舟马上从夏奶奶背后抱住她,哄着她安抚她。等夏奶奶折腾得没劲儿了,再抬头看向夏仪的时候,又露出满脸惊慌,说道:“夏夏,你脸上怎么回事?被谁打了?”
夏仪捂着脸,说道:“没有,没事。”
夏奶奶睡着之后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。夜色深沉,夏仪和聂清舟都精疲力尽地坐在夏奶奶房间里,聂清舟拿着从冰柜里捞出来的冰块,用布包了给夏仪敷脸。
夏仪沉默地低着眼眸,浓密的睫毛下便是惊心的紫红淤痕。
夏奶奶总是很疼爱小辈们,从来没有打过夏仪,这是她第一次跟夏仪动手。大概在夏奶奶的认识里,她打的那个只是可恶的传谣的陌生人,而不是她疼爱的孙女。
聂清舟把手放在夏仪的肩膀上,轻轻拍了拍。
然后夏仪就前倾身体,把额头靠在他的胸口上。
聂清舟很想跟夏仪说没事的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但是此时此刻,这样的安慰他已经说不出口。
夏奶奶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一周,某天她半夜起夜就没有回来,突然消失不见了。
夏仪和聂清舟急得到处寻找,还跑到派出所报警,等到傍晚的时候终于有人说在虞平火车站见到过这个老太太,老太太说要接她上大学的儿子回家。
他们急忙奔向虞平火车站,在人流中寻找半天,终于看到了坐在车站大门口台阶上的夏奶奶。
她穿着她的黑底花袄,抱着她的花布包,有点局促不安地缩成一团,坐在高高的灰色台阶上,避让来来去去的行人。
夏仪一看到她,就仰着头喊道:“奶奶!”
夏奶奶立刻环顾四周,看到了站在广场中的夏仪,她似乎有一瞬间的迷惑。但是很快笑起来,慈祥地回应道:“夏夏!”
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往前走,像是没有看到前面的台阶一样。
聂清舟的眼睛睁大了,他急切地大喊:“奶奶!台阶!”
他喊得太晚了。
虞平火车站上高悬的时钟到达整点而轰然作响,仿佛命运的钟声。
在那巨大的时钟下,夏奶奶一脚踩空向前栽倒,顺着长长的台阶滚下来,一路留下刺目的血迹。夏仪和聂清舟接住她时,夏奶奶脑门上的伤流出的血已经染红了她整张脸,她目光茫然而涣散,手里还紧紧握着自己的花布包。
“奶奶……奶奶……”夏仪跪在她面前,拉着她的手,颤抖地喊她。
夏奶奶吃力地回答了一声:“夏夏……”
然后夏奶奶看向聂清舟,居然认出了他,小声说道:“小舟……”
“是,是我。”聂清舟忙不迭地答应。
“对了……我还要给夏夏……做条好看的礼服裙……”
夏奶奶望着天空喃喃地说,越说声音越小。她颤着嘴唇,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泪水,冲淡脸上的鲜血。然后那双苍老泛黄的眼睛闭上,她枯枝一般的手松开了花布包。
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一个她儿子未曾去世的时间点,这大概是夏奶奶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倔脾气。
夏仪怔怔地看着夏奶奶,奶奶脸上刺目的血和什么重合在一起,夕阳照耀的世界里,好像所有一切都是鲜红的,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眼睛。夏仪转过身撑着地面,止不住地干呕起来,地上的血染红她的手,如同一个可怕的噩梦。
聂清舟一边打120,一边扶着夏仪的肩膀。黑压压的人群围着他们,他一抬头就看到夕阳下,“虞平站”的大牌子。
——我最讨厌的是车站。
他心里一颤,终于在此刻醍醐灌顶。